8- 火葬

2023-06-22 01:19:22来源:哔哩哔哩

葬礼上,我没有哭,外婆哭得惊天动地。躺在红木棺材里的是外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红扑扑的充满朝气。回忆里第一次见到外公的情景。儿时,妈妈带我回娘家,一路奔波,从清晨到日暮。回到娘家,妈妈突然扑到外公怀里哭了起来。外公拧着眉头,一言不发。外婆接过妈妈的行李,里面装着好多花生。

“妈妈,你怎么把东西给别人家的老太婆?”


(资料图)

“她是我的妈妈,是你的外婆。”

外婆对我笑了笑,把我拉到一边。我偷偷打量外公,他看起来很疲惫。妈妈哭着对外公说,她不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外公不善言辞,结结巴巴地安慰妈妈让她为孩子着想。我依旧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相比于他们,我和外婆的谈话显得十分有趣。

“你奶奶找了几个老头子?”

我也不知道外婆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以为多说几个显得更有面子。于是开始掰手指,数来数去总觉得太少。

“一大把。数都数不完。”

外婆听完我的话,笑没了眼睛。

八岁那年,外公骑自行车带着我差点掉到沟里。上坡的时候,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样骑省力。外公说的没错,长大后每次骑自行车上坡我都会用他的方法,脑袋里回想着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坐在外公的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外公经常天还没亮就骑自行车来找我玩,等他到了已经是下午。他把自己做的玩具送给我,拨浪鼓,风车,竹蜻蜓。外公特别爱干净,每次来都会把我好好搓洗一番。洗完澡他骑自行车带着我在田野间兜风,去山林里摘野果。黄昏时分他简单地吃两口饭菜就骑着自行车回家。夜里,那条路又黑又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担心。后来妈妈告诉我外公在那条路上摔倒过好多次,我红着眼,内心无比酸楚。爸爸妈妈离婚之后,休息日外公总是骑自行车带我去他家里玩。这是我最后一次坐他的自行车。他已经累得不知道自己累了。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他把我送上公交车。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坐公交车,紧张得不停哆嗦,别人不下车我也不敢下车。就这样离家越来越远。终于跟在一群人身后下了车,没过多久,只剩下我。我一个人慢慢往回走,以为能够找到回去的路。太阳快要下山,身上满是泥泞。偶尔会迎面走来一个路人,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们。外公找到我时,也是低下头,不敢看我。

后来,外公又摔倒了,瘫痪在床。他并没有被病魔打倒,虽然半身瘫痪,却总是神采奕奕。他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每天坚持锻炼身体,想要赶快好起来,重新站在我们面前。他的儿女们漂泊在外,只有过年才会回来看看他,这也是他最期待的日子。儿女们想留下来照顾他,他却说: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不要因为我耽搁了。有老伴在这陪着我就行。外公对每个人都很好,每个人都喜欢他,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和他相依为命的老伴。外公瘫痪的第一年,外婆还对他照顾有加,第二年竟对瘫痪在床的老伴拳打脚踢。随手拿起手边的任何东西去打他,用恶毒的语言骂他。外公日渐憔悴已经完全瘫痪。每次我们去探望他,他的身上满是伤痕,惨不忍睹。问他是怎么回事,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却佝偻着腰,目光呆滞,手脚无力的垂在身前,嘴角流着口水,用尽全力地笑着。

那笑容每每想起,我都会暗自垂泪。

看着他银白的发,错综杂乱的胡子,憔悴枯朽的脸,暴露在冷风中的身体。儿女们强忍泪水,把他送进养老院。一群人费尽力气将瘫痪的外公搬来移去。终于安顿好,养老院的护理人员慈眉善目。可是外公却带着畏惧。一群人又匆匆离去,留下那个老人躺在充满腐朽,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外公虽然免受皮肉之苦,但是精神上的折磨让他奄奄一息。他和子女们说自己快不行了,想要回家。一群人又匆匆地把他搬回那张熟悉的床上。这张床我也十分熟悉。一张破木拼凑而成的床。木头早已失去原有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油光发亮的污渍。坐上去还会吱吱作响,高低不平。外公告诉我,这是他亲手打造的。从结婚那天一直用到现在,几十年了,他的婚姻在这张床上留下历久弥新的痕迹。这张床陪伴着他们白头到老。

我无法忘记外公活着的时候,我见他的最后一面。那天我长途跋涉来到他面前,他正躺在床上,眼角挂着水珠。我猜他是睡着了,也许正在做噩梦。我试着喊醒他,给他一个惊喜。

“外公。”

他没有睁开眼睛。当我打开隔壁房间的门,外婆正和陌生老头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我愣在那里,外婆慌张地对我笑,陌生老头也对我笑。我恶心地想吐,拔腿就跑,边跑边哭。也许那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也和我一样在哭吧。可他又不能像我一样放声大哭,只能装作沉睡,默默流泪。

最后外公还是死在自己亲手打造的床上,脸上没有表情。床上又脏又乱,冰冷的石头上面还带着血斑。衣服上,被子上全是已经干燥的排泄物。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无法呼吸的恶臭。他死后终于穿上崭新的,深蓝色的,闪闪发亮的衣服。他在冬天死去,在烈火中化为灰烬。这团猩红的火焰照亮人间通往地狱的路。一路上无数人被押进地狱,也有无数恶鬼涌向人间。

一个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没有被爱的资格。

我有把自己照顾好吗?

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是孤独的。我曾想寻一处净土,埋葬自己的孤独。可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净土,更没有所谓的孤独。只是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却又不能的时候。便视有她的地方为净土,站在原地的自己为孤独。这个世界有太多不知不觉,不辞而别。有些人忽然就从你的生命里抽离,再无关系。

惊雷震大地,流水灭沟渠。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当惊雷爆裂夜空时,才能在一片惨白下捕捉到周围的景色。经历过几次惊心动魄的雷声后,我渐渐发现自己坐在桥洞下湿润的草地上,头顶是久经风霜的石桥。眼前凝固着死寂的河流。硕大的雨滴拼命撞击水面,却惊不起一丝波澜,更没有一点声音。我不知为何身处此地,愈发恐惧。借着惊雷余光。水面下隐约可见一片红色的影子向我漂荡而来。路线曲折诡异,不急不慢。就在它漂到岸边,快要冲破水面时,雷光消逝,四周再次陷入漆黑。冷风掠过,阴森可怖。我开始害怕下一次惊雷炸裂,害怕看见那迎面而来的红色影子。我环抱双膝,缩成一团。眼泪莫名其妙地流淌,体温也随着泪水汩汩流出。泪水似乎可以带走我的恐惧,我开始浑身发抖,大声痛哭。哭声打破原有的寂静,在四周回荡,久久不能平息,反复不能消散。过了一阵,所有的恐惧都已经倾泻而出。我抬起手臂,擦拭未干的泪水,手肘传来冰冷的触感。我意识到此时此刻,有人正与我并肩而坐。我下意识地准备起身逃跑,却发现双腿早已麻木,寸步难移。无限恐惧再次席卷而来,无法呼吸。此刻,一道惊雷再次撕裂夜空。我立马转头向右看去,身穿血红连衣裙的女子,正坐在那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球像是镶嵌在眼眶里的黑石。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沿着苍白的脸流下,经过暗红色的双唇,留下一条条红色路径,紧接着从她的下巴滴落在胸前。暗红色的连衣裙似乎正在流血。她和我一样用手臂环抱双腿,面无表情。

雷光消逝,遁入黑暗。

“叶心,你怎么在这?”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惊恐地细声低语。

“我来接你回家啊。”

“家?在哪?”

柏叶心没有回答。反而用冰冷湿漉的手臂缠绕着我的脖子。我越是反抗,越是难以呼吸。

“我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柏叶心的声音颤抖不停,阴森恐怖。

我猛然坐起,惊出一身冷汗。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想起刚才的梦浑身发抖,骨头撞击出咯咯的声音。

一个人走在街上隐隐作痛。冷风吹过,我突然想爸爸了。想到他,我不停发抖。无意间看见镜子里自己忧郁的眼神,爸爸也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我听到最多的声音,是他的叹气。我决定去找他,尽管满是恐惧。历经一整天奔波,终于到达爸爸居住的地方。他在这生活那么多年,而我今天是第一次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原来他待在山穷水尽之处。天空黑得透彻,附近空旷幽静,道路两边是平坦的农田,远处围绕着高低起伏的山丘,路的尽头才有灯火。路边有个水果摊,要不要买些水果呢?可是又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空荡荡的车在空荡荡的路上行驶。一会见到他,我该用怎样的表情,用怎样的语气说怎样的话?他一定又老了很多。我开始害怕。下一站就是终点。他会在那等我吗?寒风中的他是不是正瑟瑟发抖。车转入下个路口,我看见一个男人,脸和夜色一样漆黑。刚下车就想逃回车里。我慢慢向他走近,脑海里一片空白,想要强迫自己说些什么,随便挤出两个字也好。他看见我,满脸的皱纹都荡漾着笑意。

“走吧,家就在附近。”

家?他骑车载着我,我坐在后面偷偷地抱着他。没多久就到家了,我还想多抱一会儿。

我不停地发抖。女人站在门口等他回来。小屋子一览无遗,床,小桌子,肮脏的煤气灶,快要散架的木头凳子,堆积着的破旧衣服,桌子上满是灰尘,烟灰缸里塞满了扭曲的烟头,旁边还放着一盒活血化瘀止疼药,以及两个腐坏变质的柚子。他的女人亲切地招呼我坐下,把新买的牙刷,毛巾,拖鞋递给我。

“咋突然来。我都没时间准备几个好菜。”

自从做厨师以来,从未给家人做过饭。我和爸爸低着头,喝酒吃菜。他点起一根烟,烟雾从他不善言辞的口中喷吐而出,在冰冷的房间里飘散。他的双眼已经黯淡无光。吃完饭,爸爸佝偻着腰端来一盆热水放到我面前。我的腿忽然间疼痛万分,眼眶已经湿润。我拘束地洗去脚上泥泞,满是愧疚。疲惫的我很快就睡着了,转眼间又在寒冷中睁开眼睛。爸爸一转身,被子无情地把我扔在寒冷的深夜。此情此景,如童年时。我蜷缩在床边,从未在他身边睡过一天安稳觉。

凌晨三点,爸爸起身为我盖好被子。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手脚开始逐渐恢复知觉。那个女人忽然开口。

“每天起早贪黑,这么累的活不知道我们还能干几年。今天下班我们去集市买点好菜回来,做给你儿子吃。”

爸爸一言不发,点起一根烟默默叹气。良久,他穿好衣服带着女人出了门。我偷偷从被窝里钻出来,再也无法入睡。在凌晨的鸡鸣中不辞而别。带着那双崭新的拖鞋原路返回,这里的景色被我深深记在脑海。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又为何离去。回到住处,我躲在被窝里不停发抖,本以为是劳累,是紧张,是寒冷,是自责。却是那无尽的愤怒,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怒。我只能看着父母为生活所迫,被往事折磨。我想去踏足他们的生活,却发现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站在原地沦为旁观者。

“你妈妈得了脑肿瘤。她怕你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你。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医生让大家一起商量要不要手术。不做手术还能活半年。所以现在征求大家意见。我觉得需要手术,至少还有希望。而且还要让她知道手术风险很大,以及可能出现的后遗症。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做手术。她的生命应该由她做主。我们只能劝导她积极面对,让她留下以防万一的话语。”

妈妈的妹妹冷静说道。

“肿瘤压迫视神经,她现在已经失明。手术肯定要做。虽然风险很大,但是绝不能等死。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她风险很大。我怕她知道后接受不了,更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失明已经让她变得胆小。”

妈妈的现任老公说道。我也是才知道他们一个月前已经结婚。也许是怕我为难,所以没有告诉我。其实我才不在乎,甚至想予以祝福。

“我不会告诉她手术风险很大,即使是百分之一的几率会失败,那也不是我能承受的。我想让她知道,这个手术对她,对我们十分重要。我不会隐瞒自己对她的担忧,也不会隐瞒自己没有她有多痛苦。我要让她担心,让她舍不得,让她知道自己对我们有多重要,必须坚强地面对手术。我会将心里的话都告诉她,也让她好好思考自己想做些什么,想对我们说些什么。我宁愿哭着与她道别,也不愿笑着看她离去。”

我沉默良久,考虑半天。自以为是地说道。

“这个女儿以后我是指望不上了。手术还是不要做的好。不是还能活半年嘛,吃好喝好玩好,走了也就走了。做手术不仅要很多钱,最后别死在手术台上。死了倒也轻松,如果瘫痪在床那就变成祸害了。到时候你们谁能一直伺候她,给她端饭倒水,接屎盛尿。一两年还好,五年,十年,谁能做到。她也受罪,我们也受罪。事到如今也不怕你们知道,我敢做敢说。她爸爸瘫痪在床,两年就把我折磨得满头白发,直不起腰。一开始我是精心照料,半年后就每天盼着他咽气。他没有倒下的时候对我少不了打骂。现在遭了报应,瘫痪在床,我心里也好受些。没想到他倒下后,折磨我比以前更加厉害。整日里不睡觉,躺在自己的屎尿里睁着眼干嚎。刚洗干净的衣服床单就被他糟践得像从茅坑里捞出来的一样。我累得没时间喘气,给他喂水喂饭,他却躺在床上拿眼睛剜我,歪着嘴骂我。我气得发疯,一边骂,一边用木棍打他。我不敢弄死他,只能杀了自己,我走到井边,跳下去就解脱了,但是我没有,我不能死,我要好好活着,该死的是他。跟他一辈子也没过上好日子。最后了,还折磨得我生不如死。他瘫痪,却把我活埋。我这个女儿命不好,从小被我打到大。为了摆脱我,在外面把自己肚子搞大了。嫁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草啃树,还被人欺负。嫁妆就两把椅子。有一次我去看她,她挺着大肚子坐在椅子上。看见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她怕我,恨我。我也不怪她,也不能怪我,谁让她是女孩呢。我半辈子生了六个女孩,留的留,送的送,死的死。人家在背后笑我,骂我。我只能拿她撒气。现在阎王爷要收她,谁也挡不住啊。”

外婆眼神中充满恐惧,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当日,我来到妈妈身边。时隔数月,我已记不清去她家的路,羞愧难当。当我们出现在彼此眼前的时候,却不敢相认。她已经变得臃肿不堪,神情恍惚。看着她空洞的双眼,我难过得想要跪下来抱着她的双腿痛哭。短短几秒钟,凝聚了所有痛苦与歉疚。再不做些什么,沉重的空气会把我压在地上。于是我艰难地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她微微一颤,满脸惊慌,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担心。”

这是母爱吗?长久以来的无话可说,不就是因为隐瞒吗?害怕对方担心,用自己的恐惧欺骗对方的恐惧。为了怕我担心,她甚至不愿看我最后一眼。我张开嘴,又无言以对。

“我切个橙子给你吃。”

妈妈用刀瞄准半天,想要掩饰自己的病情却也有心无力。我伸手夺刀,她却紧握不放,倔强地把橙子大卸八块。橙子的味道只是一味地苦,苦到心底。那些萦绕在心里的话也变得苦不堪言。我想告诉她,这并不是简单的失明,生命岌岌可危。我想知道以防万一,她会给儿子留下哪些话语。我想知道她还有何未完成的心愿。我想她是坚强的人,勇敢面对劫难。是啊!那个胆小脆弱的我却坐在一边想而不敢言。

她的这个家又脏又乱,到处散发着腐败的气味。枯萎的花草,灰尘密布的桌子,堆积如山的脏衣服,腐烂变质的食物。只有对生活麻木不仁才会使房间脏乱不堪。我开始疯狂收拾,累得汗流浃背。才收拾了九牛一毛,就已经累得骨松筋疲。我做了一桌子菜。她已经看不见,闻不到。拿着筷子在桌子上胡夹乱戳。我要帮她夹,她反而生气。就这样一桌子菜竟然被她吃得干干净净。我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

又是凄冷雨夜。玻璃上的雨滴不安地蛇行。我闭上眼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试图感受她的恐惧。有些不想说的话似乎必须表达。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妈妈身边,她面前的桌子上堆积着小山一般的甘蔗渣滓。听到我的声音,她再次惊慌失色,身体为之一振。

“这些年我过得不好。但是不想让你知道,所以一直没有话说。你总喜欢把我小时候的事翻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却对自己绝口不提。身为亲人。难道不应该一起分享喜悦,一起承担痛苦吗?既然我们对彼此都那么重要,就不要再独自承受。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只有你一直支持我。即使我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巨大的痛苦,但是因为你的支持,我从未后悔。我一无是处,碌碌无为。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一次次从绝望中挣扎出来。我试着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享受痛苦。我不快乐,不想快乐,不能快乐。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叫过一声爸爸,却总是缠着你,喊你妈妈。自从你们离婚,你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于是让我喊你姐姐。从那时起,我不敢喊你妈妈,更不愿叫你姐姐。至今二十几年,我变成一个没有礼貌的人。身边的亲人不断指责我。亲人们给我带来的痛苦是无法言表的陌生,避无可避的虚伪,无时无刻的拘束。我总是让自己避免遇见他们,无可奈何,相遇了,便对以虚假的微笑,真心的惭愧。我并不讨厌他们,只是讨厌自己的存在。对我来说与亲戚相处最好的方法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我不愿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也不愿让他们知道我的生活。我从小孤言寡语,那随着年龄不断增添的零愁碎恨得不到安慰与化解。亲人们只是教导我要有礼貌,要能说会道,活泼开朗。如若不依即是罪大恶极。我被孤独与自卑折磨,却没有悲伤的权力。亲人的每一份关怀我都铭记于心,只是为了还给他们。只有你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无法偿还。我从未想过你会突然生如此大病。这次手术我很害怕。万一你不在,我想知道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你想要什么呢?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没想到我刚结婚一个月就遭受如此大难。我从小吃苦耐劳,聪明懂事,妈妈却不让我上学,整天刷锅洗碗,烧火做饭。稍微有一点不满意就是拳打脚踢。我身上的伤从未间断过。我恨她,恨不得她早点死。但是我长大了依旧对她千依百顺。可是她去年还在这里打我,我都已经年近半百了,她还打我,骂我。当时我差点从这窗户跳下去,一死了之。遇到你爸,我以为他能解救我。没想到只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那个软弱无能的男人,任由一家老小被人欺负。留我们娘俩在那穷乡僻壤,吃别人扔掉的,穿别人剩下的。他这个人胸无大志,思想迂腐。家里都吃不上饭了,他却拿着买米的钱去打麻将。气得我摔锅砸盆,闹得昏天黑地。当时你还不到三岁,拿着碎成两瓣的碗在我面前说:妈妈不哭,妈妈缝上。我知道你是不想看见我们吵架,不想看见我伤心难过。你越是懂事,我越是恨那个男人。猪狗不如的畜生,毁我一生。我要和他离婚,他那眼睛瞪得像被脚踩过一样,竟然转身拿把刀威胁我:你要是敢和我离婚,无论你走到哪,我都要把你给杀了。在他身边,我没睡过一天好觉。好不容易跟她离婚,投靠妹妹,没想到这次更让我寒心。我比她聪明能干,每个月赚的钱比她多。那时候她也刚离婚,带着孩子天天吃我的,喝我的。我对她付出一片真心,什么好东西总是先想到她。对她的孩子比对你还好。可是后来我做生意失败,向她求助,她却对我冷嘲热讽,漠不关心。她为了和我攀比,眼睁睁看着我流离失所。简直不配做人,不得好死。她的那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好鸟,跟他妈妈一模一样。我从小给他带大,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付出多少心血,现在对我像陌生人,不理不睬。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我拿真心待人,别人却随意践踏。我真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不分好坏。”

妈妈的心一直被仇恨浸泡。她的恨又让身边的人承受着她那无尽的愤怒与不满。她把生活奉献给仇恨,面目愈加可憎。我发现她的生活习惯非常恶劣。她每天从早吃到晚,用食物来发泄怨恨。我略加阻拦,她就又嚎又闹,乱发脾气。每次她的老公下班回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让他出去买那些爱吃的东西。一边吃,一边抱怨:他要把我饿死。他不听话,老公你打他。看着她狼吞虎咽,我心如刀割。她已经完全堕落。从前的她为了健康美丽,口味极其清淡。如今,像是在报复从前的自己,解开所有禁忌。她因为自己变得又丑又胖而生气,却依旧胡吃海喝,毫无节制。为了发泄自己的怨恨,六亲不认。我用儿子的身份试着劝导她。

“这个世上没人可以管我!”

我也想从这窗户跳下去。然而我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离开,即使我无关紧要。我从刚开始的伤心难过,变成自责惭愧,继而又是失落释然。有些东西一旦放下了,便没了感情。我自知这样不好,需携手共进,予以安慰。呵,我不过是萤火。而且我毕竟不是斑衣戏彩之辈,亦不是巧言令色之流。她时常要求我唱歌给她听,虽不是难于登天,但我却咬唇缩舌。

小时候,妈妈给我削了半截甘蔗。那是别家孩子吃剩下扔在妈妈身上的,妈妈捡起来削给我吃。甜得让人流泪。待我回过神来,只剩下一拃咬不动的根,我丢在地上。妈妈却又捡起来咀嚼,万分不舍地吐出带血的渣滓。如今看她暴食甘蔗,我的嘴里满是苦涩。寄人篱下的滋味已经让我生不如死,难以排遣的压抑更使我痛不欲生。也许真正的痛苦是无法咽泪装欢的,只有强大的人才敢流出痛苦的泪,才能在泪水中得到救赎。毫无疑问,我是弱小。极力逃避。人最强大的武器就是那流不尽的泪水。妈妈说,她的泪已经流干了,心也变得干裂。她已经不再嫌弃自己丑陋。一个不爱美的人,又怎能发现人生的美好。去医院之前,一群人带着她烧香拜佛,乞求保佑,寻求心灵上的安慰。我跪在那儿,却不知道该祈求什么。不如把给她的惩罚统统加在我身上。

我搀扶着她走进医院的一刹那,她面色苍白,举步维艰。我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强。医生告知病情,她的脸又苍白几分。大家还没来得及安慰她,她却先安慰我们不要害怕,说自己不怕。我倒希望她害怕,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活着也是极其痛苦的。住院期间粗茶淡饭,她闹了无数回。不断要求来看望的人带来那些她想吃的东西。一帮人似乎在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将病房变成甘蔗田,鸡鸭场,烧烤摊。我忍无可忍,对妈妈大发雷霆。

“有我在,这些东西你一口都别想吃!这样下去,做手术还有什么意义!”

她拉长着脸,漆黑的双眸虽然只能看见黑暗,却依然能够表达愤怒与不满。亲人们纷纷指责我不孝,冷血无情。倒也是千对万对。我深知,想要拯救她的心灵比打开她的头颅切除肿瘤还要难。

六点钟护士送来馒头,白粥。妈妈自然不愿吃,于是我出去给她买早餐。外面黑漆漆一片,细雨绵绵。穿过无数街道,没有一家店铺开门。风把我的脸庞吹得冰冷,僵硬。但是我依旧不愿回去,我无法接受自己的无能,无法给她带去失望。天空已经渐渐苍白,雨依旧下个不停。天呐,你让我怎样都行,能不能不要再折磨她。天呐,我竟然再也不想看见自己的妈妈。天呐,我还算是个人嘛。

我回到妈妈身边,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她躺在床上睡觉,粥已喝完,馒头也消失不见。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在心里不断重复这五个字。下午带着她做了各种检查,在医院里东奔西走。回到病房已经精疲力尽。

“打电话给我老公。”

“为什么?”

他正在工作,这段时间也已经被折磨的不人不鬼,形销骨立。

“让你打你就打!那么多废话!”

“老公!你快来看我!我都这样了,你还上什么班!半个小时之内必须到!别忘了给我带好吃的!我快要饿死了!”

妈妈在病房里急得走来走去,每隔十分钟打一遍电话催促,语气越来越坏。

“你怎么还没到!你也想把我饿死!说好的半个小时,这都过去一个小时了。你不要我这个瞎老太婆了?”

妈妈气得浑身颤抖。过了一会,她的老公终于灰头土脸地出现,双眼布满血丝。带了些饭菜,一杯甘蔗汁。

“你给我滚!你为什么把它榨成汁?是吃甘蔗,你懂吗?不是喝!你想气死我!”

我坐在一边无聊地玩弄着自己的膝跳反应。只觉得五脏六腑烂成一团似乎快要从口中喷吐而出,四肢冰冷,头痛欲裂。我多次想起身离开,再也不回来。天各一方的父亲却适逢其时发来一条信息:照顾好你妈妈。

黑窗渐渐变作乌青,眨眼间又化为灰白。天空朦朦胧胧的不能看透。阴森的晨风摇曳着所剩无几的树叶。再不消几番风,几番雨,那树就会光秃秃的唯有凄凉。医院的清晨让人睁开眼就陷入恐慌。今天会是怎样?回家的路还有多长?妈妈醒来后一反常态,睁着眼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即使看不见,依旧将眼睛睁到最大,在黑暗中等待光明。而我在光明中看见的却是无边黑暗。还有两天就轮到妈妈手术,她开始有些神经兮兮。

“医生把我辛辛苦苦长出来的肿瘤割掉,那脑袋里岂不是空了一块,是不是要填个咸鸭蛋进去?”

“老公,我要是瘫痪,你可别偷偷把我弄死。可怜可怜我这个瘫痪在床的瞎子。一定要经常陪我说话,你可以不说,只要握着我的手。我会把这辈子的痛苦,每天和你说一遍。”

“如果万一我死了,老公,你替我看着,把那些仇人死时的惨状写在纸上烧给我。”

还好她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手术前夜,亲友们陆续出现,轮番拉着妈妈的手,不停忏悔。

“姐姐。我俩虽然性格不合,毕竟血浓于水。以前的那些恩怨都过去了。你也不要怪我。你只知道我把钱看得比亲人重要,却不知道我的难处。你离婚后独善其身,而我却带着孩子。我必须给孩子最好的,给他双倍的关爱。一无是处的女人,带着年幼的孩子漂泊在外,又能做些什么。我知道你恨我,很多人恨我。你放心,我不是无情的人,就算你不在了,我也会孝敬妈妈,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啊!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打你骂你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为什么遭难的不是我,我已经一把年纪,早该入土。你还那么年轻,怎能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天爷!求你下刀子把我千刀万剐!放我女儿一条生路!”

“老婆,别害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大家说完,目光投向我。此刻,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却拉着我的手。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遭此劫难是我罪有应得。这些天我也体会到亲人是多么重要。没有你们我只能等死。自从生病,你们对我关怀备至。我既羞愧又感动。妈妈!妹妹!以前的不开心我都已经忘了。也请你们原谅我,以后我定会做一个好女儿,好姐姐。”

说完,她松开我的手,擦拭着眼角的泪。她能放下仇恨,我也非常欣慰,为她高兴。一群人哭得昏天暗地,不忍离去。终于走了,妈妈迫不及待地说道。

“一群没良心的畜生,装模作样。老公,如果我死了,你不必难过。你看妹妹怎么样,你可以和她在一起,我来世投胎做你们的孩子,我们一起折磨她。不过她没我漂亮,你只能将就将就。你可别打妈妈的主意,那个老不死的糟老太婆,想男人想疯了,千万不能遂了她的心愿。至于我的儿子,你就当做没有他。他是阎王爷派来的讨债鬼,我已经还清了。在红豆粉里掺一点我的骨灰,多放些糖,吃了红豆糕我就可以一直活在你的身体里。”

一个男人此生能够经历的最大痛苦,就是不再喜欢自己的妈妈。

次日,早晨八点妈妈被推进手术室。一群人在外面等候。很多我从未见过的亲朋好友纷纷到场。每个人似乎都带着些许紧张不安。以至于他们谈笑风生的时候总是冷场。我并不担心,也不焦急。只是感到恐惧,因为不知道该为何惧怕。外面下着雨,天空很低。落叶从这一秒,流落到下一秒。我们从出生走向死亡,生命不停流逝。过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今天,过得去吗。我在走廊里无意识地漫游。雨喧嚣更甚,灰白色的天渐渐黑了下来。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八点。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一群人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语无伦次。医生笑着说,手术很成功。我却笑不出来,抬起脚与他们背道而驰,疯狂地冲出医院。

我没有逃避,是这个世界在逃避我!

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站在楼下,犹豫着要不要回到空荡的房间。天边的云落在地上似的,软绵绵的堆砌在一起。落日融化出一片橙红。橘猫趴在围墙上摇动尾巴。

一个人忽然从楼上跳下,我下意识地冲过去,那身影在空中荡来荡去,落在我怀里,原来是条黑色连衣裙。我抬头看着阳台,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抱着长裙,慢慢走上楼。房间里烛光摇曳,她躺在白色长桌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想要过去看个仔细。慢慢接近,屏气凝神。她突然坐起身子,面朝墙壁,顾影弄姿。我停止前进,凝视着她的背影。她跳下桌子,走到我的面前瞋目而视。

“你终于来了。”

她画着诡美的浓妆。

“你的裙子。”

她穿上裙子。

“我美吗?”

我转身离去。

“我叫顾鸢,如果你一定要走,请记住我的名字。”

……

我们走在冬夜长街向火锅店前进。唐筱雪双手塞进口袋紧紧跟在周贤身后。小林在我耳边不停抱怨工作中遇到的不开心,我静静听着,偶尔应和两句。他突然趴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一句。

“师父,我好像喜欢上筱雪姐了。”

“什么?你怎么会爱上那个自闭症少女?”

“爱,这个字对我来说太沉重,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为什么?”

“师父,我们年轻人做事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仅此而已。”

青涩与羞红的颜料勾勒出小林的神情。

走进火锅店,我们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桌子菜很快上齐。锅里浓汤滚滚,咕噜咕噜。蒸发出的浓雾在玻璃上相聚。坐在对面的唐筱雪双手托腮,望着窗外模糊的一片白。

“贤老大。做厨师好累,我的热情快要消耗殆尽。”

“以为你会厚积薄发,结果是久积成疾。我和你师父刚踏入这行时,每天都像是被拧到底的发条青蛙不停向前蹦哒。你才做了几个月,怎么?发条被拧断了?”

“贤哥,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你为什么选择做厨师?”

“烹饪是一门艺术。”

周贤摇了摇头。

“烹饪可以是艺术,但厨师不能成为艺术家。厨师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食物。不要玩弄食材,不要浪费食材,要对食物存有敬畏之心。只有尊重食物,才能从厨师这个身份获得成就感,才能喜欢这个行业。如果为了艺术,为了追名逐利,还有好多行业可以选择。”

小林皱着眉,似懂非懂地看向我。

“师父,你为什么当厨师?”

“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吃。”

“筱雪姐为什么当厨师?”

唐筱雪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吃。”

“简单纯粹。贤老大,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何出此言?我和她的关系更加简单纯粹。你的脑子里天天在想些什么。老衲早已断情绝爱,皈依我佛了。”

小林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你不再想她了?”

我随口问道。

“想,有什么用。不想去想,不敢去想,却又不能不想。如果心里没个朝思暮想的人,总觉得空落落的。”

“你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难道也是成就感?”

“人生只一悟字了得,一妄字挣脱。这些年面对我和她之间遇到的种种波折,我不断觉悟,在觉悟中让内心变得强大。可是当我强大到不痛不痒,对她的感情却迅速消减。我只好在感情里肆意妄为,把自己从麻木的刀绞中抽离。只有疼痛才能让我清楚感受到自己还是那么喜欢她。我无法像侍卫一样甘愿默默守护她,更不能像乞丐般等待她的施舍。我每天夜里辗转反侧,到底为什么要喜欢她?怎么都找不到答案,也许感情就是这样,总有人会为了几秒钟的心动奉献出自己的一生。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如同我喜欢她那般喜欢着另一个人。”

周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托着头,乜斜着眼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唐筱雪全神贯注地从火锅里夹出一个鹌鹑蛋放在他碗中。

也许人这辈子能够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我们离开火锅店,转弯来到小林家,周贤半醉半醒地倒在床上鼾声如雷,辗转反侧?这呼噜声怎么像是哭。

“师父,你先送筱雪姐回家吧。”

唐筱雪带着我坐上回家的公交车。她一个人回家确实让人不放心,遇到危险也不能呼救。公交上慢慢只剩下我和她。她的侧脸和妈妈有几分相像。让我有一种想要躺在她怀里的冲动。水珠从玻璃上滑落,刚好经过她倒映在玻璃上的侧脸。

“妈妈,我不想死。”

我看着唐筱雪的侧脸,情不自禁地小声嘀咕。

“你喜欢我吗?”

唐筱雪突然看向我,面无表情。她的声音如冰,坚硬冰冷。我下意识站起身,头顶撞到车顶后又坐下,呆呆地看着她。

“你,你怎么可以听到我说话,不是,你怎么可以说话?”

“你喜欢我吗?”

她再次问道,声音和刚才一样冰冷。

“不,不敢喜欢。”

“胆小鬼。”

唐筱雪转过头,不再说话。

下车后,我依旧跟着她。唐筱雪迅速扫了我一眼,并没有搭理我。我们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走着。我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自己受尽冷落。唐筱雪继续走,头也不回,肯定是夜色隐藏了我,以至于她一直没有发现我已经不在她身边。好失落,压抑得无法呼吸,我这是怎么了。她只是一个认识了很久的陌生人而已,为何我好似被撕裂。她忽然停住脚步,点起一根烟,转过身若有若无地看着我。

夜寒随风掠,凛冽天地间。我赶紧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早些发现她穿的那么单薄。唐筱雪环保双臂,眼睛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外套。我期待她说些什么,可是她就站在那一言不发,眼神恍然若无,嘴角欲起便伏。她指尖的烟燃烧着醒目的红光,使我得以看见那张忧郁的脸。烟雾如同从她口中呼出的忧愁,在空气中凝固,迟迟不肯飘散。我觉得自己和她好像,那种相似感让人既欢喜又痛苦。不知不觉站了好久。唐筱雪将烟头踩灭,微笑着挥手示意我离去。惨白的月光在她的笑容里流浪。她的背影,与这夜色格格不入。我站在原地,欲辨已忘言。

柔情蜜意难遮掩,相对无言!

孤身携影入晚烟,谁痛谁怜?

因为一时的喜欢,折堕了一世欢喜。

独自回到住处,拿起花瓶里的钥匙,躺在床上。黑夜污月,情与欲交织在一起,爱与愁也势均力敌。黑暗中,那些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失去理智,躁动不安。往日的种种在脑袋里凝聚成一团乌云在黑暗中倾泻出愤怒不甘的浓稠。

“我要搬出去住了。”

“为什么?”

“我和她在一起了。”

“谁?”

周贤看了一眼墙角的唐筱雪,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以后再也不用听你打呼噜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我打呼噜。”

“没准她也打呼噜呢。”

“臭小子,头给你打掉!”

周贤一巴掌甩在我的后脑勺上。

“什么时候搬走?”

“今天下班,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唐筱雪过来帮我一起搬。”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晚上我们去菜市场买了些菜,做菜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却又十分默契,这么多年同事早已经太熟悉对方。我骤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一桌子菜很快就做好了。周贤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白酒,满脸兴奋。

“我们开吃吧。”

“不等她吗?”

“不等。今天这是瓶好酒。”

我喝不出来好与不好,只觉得没那么难以下咽。周贤越喝话越多,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咕噜咕噜又喝了几杯酒。

周贤自顾自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躺在沙发里睡着了。我也有些醉意,神志不清。他倒头就睡,可怜我半醉半醒,无以慰藉。走到窗边,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数不清的雨珠在玻璃上爆裂开来。它们在昏黄的玻璃上相遇,分离,再次相遇,还是分离。反反复复,在玻璃上形成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路径。

楼下有个黑色身影在雨中一动不动。

我转身朝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响起微弱的敲门声,断断续续。打开门,原来是唐筱雪,她的衣服上还有水珠滴落下来。稍显弯曲的头发湿漉漉地趴在胸前。

唐筱雪面色苍白。

她的目光在周贤身上稍作停留,然后又看向卧室。唐筱雪进去后,四处打量一番,憋了一眼墙角的行李箱。房间里很简单,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于是走到阳台,坐在椅子上翘起腿,点燃一根烟。

“你要吗?”

她缓缓吐出一团浓雾。

我使劲摇头。

“下雨真是让人讨厌,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她看着玻璃上总是分离的水珠,皱眉。

“伤心的是你吧。”

她忽然一怔,双目失神。眼泪像玻璃上的雨珠肆意流淌,在脸上分离出一张网。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泪流满面,她一咧嘴,准备大哭一场,却又强行平静下来,用手臂擦干眼泪,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好意思,雨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唐筱雪呼出一口烟雾,把烟蒂扔进花瓶。周贤的呼噜声忽然响了起来,我和唐筱雪面面相觑。

“我睡觉的时候才不打呼噜。”

唐筱雪环抱双臂,幽怨地盯着我。还好我半醉半醒,假装没听清把目光转向别处。她折下一朵花忽然冲过来,狠狠抱住我。她的身上散发着花香。周贤的呼噜声让我略微清醒,试着推开她,可是她像长在我身上一样,怎样都不松手。

“我害怕。”

“我比你还要害怕。”

她在我身上颤抖着说道。原来她口中的烟味是香甜的。

外面落雨的声音澎湃汹涌。漫天雨滴飞落而下,在光洁透亮的玻璃上分分合合。唐筱雪的泪水滴落在我胸膛。她在我身上起舞,掠夺每一寸皮肉。

周贤的呼噜声忽然消散。下了半天的雨也停止闹腾。不知道是谁先开口。

“如果这是永远该多好。”

“如果没有明天该多好。”

周贤突然出现,我浑身颤抖,下意识地扔掉手中的烟。

“我们走吧。雨停了。”

唐筱雪拉着他离开。

我看着那朵花难以释怀。双目昏沉,躺在花瓣上陷入沉睡。

“咚咚咚。”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敲打玻璃的声音。

“我来了。哈哈哈。”

女人的狂笑声从窗外传来,在嘈杂的雨声中诡异无比。我睁开眼睛,看着黑暗,恐惧莫名。

“呜呜呜。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的哭声如同鬼魅。我蜷缩在窗户下,瑟瑟发抖。

“你是谁?”

我怯弱地问道。

“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你仔细听听。”

她发出沉闷的呻吟。我不敢说话,任由她在那癫狂。她止住声音,我的恐惧刚要消退,又听到指尖摩擦玻璃的声音,毛骨悚然。

“快把这该死的窗户打开!”

她愤怒地咆哮。还好窗户关上了,她进不来。这易碎的玻璃给了我些许安全感。不对!一个念头急闪而过。窗户并没有锁,睡觉前我曾打开过一道缝隙。恐惧疯狂滋生。她随时可以打开窗户掐住我的喉咙。我害怕得手脚不听使唤,只能睁着眼睛不停发抖。身上的被子已经被汗水湿透。

“咚。咚。咚。”

她的头用力撞击玻璃。

“你快看看,我流血了。求求你把窗户打开。”

她变作可怜的哀求。

“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啊!你不是说过要带我走吗?”

她声嘶力竭,似乎迫不及待把我啃食。

“不,不。对不起,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窗外响起清脆的响声,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

“你到底是谁?”

我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她伤心痛哭,声音沙哑。我决定在下次闪电落下时一看究竟。突然,四周亮如白昼。我猛然坐起身,看向窗外。一张模糊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面目狰狞地看着我。怒目圆睁,嘴角扯到耳垂,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闪着冷冷的光。玻璃上纵横交错着一道道血迹,在她白嫩的脸上铺散开来。黑暗再次降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伸手打开窗户。却发现原本开着的窗户又被锁了起来。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窗户的开关。我的手停在那里,浑身颤抖不停。眼睛慢慢习惯黑暗。透过玻璃,我清楚地看见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凶狠凄绝的目光。

柏叶心!

“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窗外又传来凄厉恐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颤抖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深深浅浅。冗长的回声里荡漾着深深的绝望。她似乎走了。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突然间有人压在我的身上,我猛然睁开双眼,柏叶心看着我凄厉地笑着,鲜血刺穿她的脸。

“如果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你,够吗?”

“你不要再缠着我,你无法再折磨我分毫。”

我翻过身,把柏叶心压在身下,亲吻她血淋淋的脸庞,扯开她湿漉漉的衣裳。

“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柏叶心流着泪,痛苦说道。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那?”

“对不起。”

“我要听你说爱我,假的也好。”

“我爱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柏叶心微笑着抹去我的泪水。

“再也不要流泪,以后我来替你哭泣。”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愿意,可是我该怎么做?”

“要么取悦我,要么毁灭我。”

“你想让我选择什么?”

“取悦我。”

“怎样才能取悦你呢?”

“毁灭我。”

柏叶心狂笑不止。

“醒醒吧,别做美梦了。”

我从梦中惊醒,再睁开眼时,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假思索地飞奔出去。我站在雨中狂笑。雨如墨,浸透了我。

咚!咚!咚!

奇怪的声音响彻灵魂,逐渐加快。胸膛传来剧烈的疼痛。久违的感觉如困兽出笼,狂暴地肆意破坏。它带回无穷尽的痛苦来取悦我。心痛才是最至高无上的折磨,让人如痴如醉,要死要活。

也许我不该回来。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孤独陪着我。

身体越来越寒,魔鬼也不愿被我沾染。我把自己泡在流水里,躲在俗世背后,暗自偷笑,暗自苟活。不是我愿意躲,是它容不下我。我不需要人陪,一点也不委屈。喜欢独处,享受寂寞。我是悲伤,始终被忧愁滋养。我拥有各种各样,截然不同的悲伤,如同星空下璀璨的烟火。我绝不掩饰,绝不假装,任由它流放,任由你观赏。快乐的人,你喜欢哪一个?

我不再打扫卫生,房间里垃圾如山,臭气熏天。每次开门,屋子里聚会的蟑螂就会四处躲藏。我想和它们做朋友,于是大摆宴席。结果没有一只愿意与我共进晚餐。我只想让它们知道:不用闪躲,我并不厌恶你们,更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同样弱小,肮脏,被发现了就四处躲藏。可能是我的真诚打动了它们。一只蟑螂在画纸上慢慢向我走来。它站起来,伸出四肢。我同那四条手臂依次握手,以示友好。为了表示诚意,我把房间让给它们,自己搬进周贤的房间。阳台上的花草早已枯黄,手指轻轻一触便化为飞灰。

蟑螂成为我的朋友。它们有时候会把吃剩下的食物送给我,有时候会成群结队为我舞蹈,有时候会钻进墨水瓶中和我一起画画。它们都是艺术家,我自愧不如。也许有天它们会开口说话,于是我开始教它们读书写字。果然个个都是天才,一学就会。学会了文字,好多蟑螂突然变得多愁善感。经常在我面前卖弄文采。它们陪我一起快乐,一起悲伤,陪我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它们每天都在茁壮成长,而我却日渐糜烂。

不知道睡了多久,疼痛与我一起醒来。腐烂的纹路已经蔓延全身,血迹在衣服上纵横交错。我决定离开,去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长眠。我慢慢打开门,蟑螂朋友们密密麻麻地向我涌来。差点将我扑倒在地,一个个抱着我撒起娇来。我在今天的汤圆里下了毒。除去那些绝食的,其它蟑螂全部死得直愣愣的。趁着月夜,打开窗户,它们朝着月亮飞翔。

“再见,再见,再见……”

我站在窗前与蟑螂朋友们一一挥泪告别,目送着它们相继离开。既然月宫中已有蟾蜍,希望嫦娥也喜欢蟑螂。月光下,一团团黑云正在空中慢慢游走。别了,我的朋友们。这条路又冷又长,迷雾重重。但是不要害怕,明天更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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