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的中国:演说的魅力及其可能性》陈平原 著 商务印书馆
十多年前,我为拙著《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撰写导言,其中提及:“所谓‘触摸历史’,不外是借助细节,重建现场;借助文本,钩沉思想;借助个案,呈现进程。讨论的对象,包括有形的游行、杂志、大学、诗文集,也包括无形的思想、文体、经典、文学场。入口处小,开掘必须深,否则意义不大;不是所有琐琐碎碎的描述,都能指向成功的历史重建。”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此书第一章“五月四日那一天——关于‘五四’运动的另类叙述”,原系我和夏晓虹主持编写《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广州出版社,1999年)的“总说”,我写下这么一段话:“没有无数细节的充实,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难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没有‘具体印象’的‘五四’,只剩下口号和旗帜,也很难让一代代年青人真正记忆。这么说来,提供足以帮助读者‘回到现场’的细节与画面,对于‘五四’研究来说,并非可有可无。”
当初之所以采用如此感性的动词——“触摸”,是希望兼及图像与文字,借助无数精彩的细节与画面,让读者得以“回到现场”。作为中文系教授,文本分析乃本色当行;涉足图像研究,其实有些冒险。不过,在我那是有意为之。诚如我曾经着重讨论的问题,作为“传播文明三利器”之一的“演说”,如何与“报纸”“学校”结盟,促成了白话文运动的成功,并实现了近现代中国文章(包括“述学文体”)的变革。
演说在晚清的兴起,绝对是一件大事。1899年,梁启超接受日人犬养毅的建议,将学校、报纸、演说定义为“传播文明三利器”。此后,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无论哪个政党、派别或个人,只要想进行有效的思想启蒙或社会动员,都离不开“演说”这一利器。梁启超之所以特别强调“演说”对于改良群治的意义,很大程度基于他对中国教育现状的了解:“大抵国民识字多者,当利用报纸;国民识字少者,当利用演说。”十年后,《图画日报》以图文并茂形式表彰“上海社会之现象”,第一则便是《演说家》:“自欧化东渐,人民知西人演说之举,最易开通知识,灌输文明,于是皆开会演说。初惟绅学界有之,近则商界及女界亦然,且恒有请人代表者。而尤以上海为独开风气之先,此举更盛。”又过了二十多年,余楠秋撰《演说学概要》,照样呼应梁启超这一思路:“现在的中国人,大多数是不识字,不能读书,然而他们的耳朵,是可以听的;吾人如果想要引这大多数的中国人,入到正轨,非先说服他们不可。”当初中国衰弱贫困,教育极为落后,“演说”显得很重要;但今天中国,基础教育普及、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过半,为何还需要“演说”?这就说到,在接受信息、传递知识、培育思想方面,眼睛与耳朵各有分工。任何时代,即便满腹经纶的学者,也都愿意倾听——假如演说很有质量的话。
这里所说的演说的“质量”,主要不是指技巧,而是内容。所有流传久远的“伟大的演说”,不仅系于演说者的个人才华,更与整个大时代的精神氛围相契合。
一百年前,那位曾追随孙中山闹革命的留日学生袁泽民(1881—1927),撰写了中国第一部上轨道的演说学著作,强调演说对于现代政治的功用:“上可以应援政府,指导政府,监督政府;下可以警醒社会,开通社会,改良社会。小可以结合志意之团体,大可以造就世界之舆论,利益之处,不可胜言。”现代中国著名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孙起孟(1911—2010),曾撰有《演讲初步》,提及抗战“为我们冲破了说话的禁忌”,否则,“我们只要想一想茶馆酒楼里贴着‘莫谈国事’条子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光景”,就明白演说的边界与局限。演说并不透明,声音背后有人、有文、有制度。
关于声音的传播与说话的功能,不管是呐喊、独白、对话,还是众声喧哗;是布道、复述、诵读,还是余音绕梁;是高音、低音、变奏,还是“未成曲调先有情”;是沉默、暂停、休止,还是“此时无声胜有声”,都值得我们认真倾听与体会。
在大庭广众面前大声说话,公开地阐明自家立场,需要胆识与学养,也需要环境的烘托与听众的配合。而这背后,牵涉到时代氛围与思想潮流的激荡。超级成功的演说,大都兼及内容哲理化、表达文学化、姿态戏剧化。对于研究者来说,借认真阅读/倾听那些“伟大的演说”,是可以体察到整个时代的脉搏以及精神走向的。
三十多年前,我出版《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谈及拟想“说书场”的消失,如何促使小说家直面“书斋中孤立的阅读者”,注意力因而从声音转向了文字。如今背过身来,论述声音的重要性,着眼点不同,但内在思路不无相通处,那就是强调在“触摸历史”时,应尽可能地兼及阅读(文字)、倾听(声音)与观看(图像)。
综合使用不同媒介,以跨学科的视野、跨文体的写作,来呈现有人有文、有动有静、有声有色的现代中国,此乃我心目中理想的“人文史”建构的重要一环。
(作者为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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