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宇宙交响曲的外星文明,送给人类一个梦想(上)| 科幻小说

2023-08-24 00:01:42来源:哔哩哔哩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邂逅」。

本周三至本周五,带来中篇科幻小说《亲吻人类》连载:


(相关资料图)

太平洋中心的群岛,集结起了一群国际主义科学家与工程师。他们要建的,是一座名为“煴火”的海上巴别塔。那是人类打破彼此隔阂,与宇宙对话的终极理想……

里湾 | 现居武汉、杭州,城市规划研究生。试图走一条新的科幻之路。

亲吻人类(上)

全文约9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一、引子

南方的某一地,山川连绵,村落挤挤挨挨。

众多的山村中,竟有一个,终年阴雨。

玛哈吉筽。

偶尔放晴时,村落的圣坛架起篝火,火光掩映在迷蒙的山雾中,祭司漫歌。

既为从前,也为今后。

十里八乡的人都期待雨停,到时候,家家户户携干粮、腊肉、果酒前往圣典。

虔诚的母亲夜夜观星,盼晴。

终有一日,她夜半推门,手电光沙沙,行将在山川林木间。

拂晓,远方传来第一声幽吟,前路火光影绰,她到了。

早有人跪在圣坛前闭眼祈祷,等候祭司的传唤。

“请——起。”祭司音色枯哑。母亲颤颤巍巍的起身。“凡人,来意——为何?”

她此行是为远赴异乡的独子祈福。祭司手舞足蹈地念了一通咒,在母亲的眉心点了一笔红墨。

“我孩子生来性子倔,拗不过。在家太太平平,多好。”母亲怨。

“人走的路总是不大相同的。”祭司语。

“我生怕,他的路总会不太平。”

“从来没有太平的路,只有该走和不该走的路。”

“我的孩子,心野铺满了野草,一点就燃,我生怕他燃到自己。”

祭司默然。他吆喝侍从,侍从呈上一只竹篮。

祭司左思右凝,方从篮中取出一枚牛首玉佩。透过火光,玉佩光泽幽沉,宛似月光下无边的山林。

“回去后,持玉佩,红墨点额,绕九转,给他戴上,苍天和大地庇佑他。贡物在这边上,上多少,在于心意。”

母亲踧踖地双手接过,似乎还想再问什么。

祭司已传唤下一位祈祷者,“请——起。”

玛哈吉筽。路上,下雨了。

她撑开伞,回溯着祭司吟诵的一句圣歌。

“雨下,叶将落,是新芽破土的声音。”

二、第一封信

那个清晨,连日放晴的县城,突然起雾。

邓三木从温室走出,踏入雾中。

在组织向他确认婚恋状况时,邓三木心理便有了数,这一趟是不得不去了。

他委婉地说,还有八个月他就会有个孩子。

“孩子又不长翅,可不会飞走。里里外外都是亲,你就放心去吧。”调查组的同志释怀。

行程很快订了下来,从北京出发,乘火车出走,四天四夜到达莫斯科,中转半日,转飞柏林,进修建筑工学,为期三年。

火车启动前的一刻,母亲再三叮嘱,红绳玉佩不要摘下来,洗睡时也带上。他未言语,默默应允。

玉佩是仿玉树脂塑的,商贸铺五毛钱便能淘到,邓三木一瞥一握,便已了然。但他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嘱咐。他并不是一个信仰者,却深爱她的母亲。

入夜,列车途径西伯利亚大草原,无风无雪,干净得仿佛一瓦黑瓷。

他盼望这样晴朗的夜,就像盼望着流逝的童年。那时,他热衷于在田野里疾驰,累坏了,就躺在谷堆中数星。

列车吭吭,多年来,他保持着记录的习惯。

“1961年8月19日,西伯利亚,晴。

纸鸢,我未出世的孩子,这是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两个月来,我思来想去,总想不出心仪的内容。偏生今夜,在我凝望窗外,凝望无垠的西伯利亚大草原,凝望在他之上的浩渺的夜空,以及夜空之外的苍茫的宇宙,我仿佛忽然想起,我该给你说什么。

在我的童年,有那么一个夜晚,夜空格外干净——干净如今夜,我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一粒星。

星星跑了。我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跑快些是不是就能追上了呢。我为自己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于是我竭力地奔跑,越过田野,穿过沟渠。

当我精疲力竭地攀上一个山丘,远方天色出奇明丽,我遽然听到杳杳的音韵。

风像是披上夜的华衣,从丘顶接踵涌来,当堆积到某一刻时,叠成的风屏像是骤然坍塌,随之破蛹而出的是苍茫的音韵。

天际月白色的云翳像水波漫开,音韵如晗光铺来,我竖耳驻足,那是我从未听聆过的音乐。

在我往后的岁月里,多次对我爱的人说,那一夜,我没能看到宇宙,却听到了宇宙。

‘你快瞧,快瞧,你如今所见的是宇宙伊始的能量之海。’我仿佛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在急切地敦促,我骤然陷入了无限地狂想。

除了山林的影舞,和星星点点的磷光,什么也没有。

‘你瞧不见吗,不信你凑近些闻闻。’那个声音愈发地焦急,像个跺脚的孩子。

我下意识的朝前点了点鼻子。‘是吧,是吧,是香草和牛奶混合的气味。’那个声音接着引导,说:‘宇宙伊始,时空无限扩张,不就像一袋从包装盒中挤出的牛奶。’

又有风刮过,我深吸一口气,似乎果真嗅到了香草和牛奶混合的味道。‘好烫好烫,’我想象着,似乎这是一锅煮沸的牛奶,正在逐渐冷却。

‘你快瞧,快瞧,是新的星系和星云正在能量之海中凝结成块,就像,就像冰冻的雪糕。’

‘冰冻的雪糕?’我自言自语着,像是听到了雪糕尖上的冰晶在空气中滋滋的声响。

那个声音还告诉我更多,有越胀越大的泡泡糖和晶银锑透的奶糖,它说那些都是老去的星星,后者已经老得下不了床。我还闻到无数的气味,各色鲜妍的果香,风筝上依附的帆布味和草泥味,书桌上把件的新木味......

‘可这些大都是过去的味道,过去138亿年的味道,从现在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个新的起点,每一个起点都有一段童话。’

夜空仿佛是安徒生,精妙绝伦的故事信手拈来。

‘宇宙,是一个盛产童话的地方,沃星系团的筑城者,用星际尘埃和小行星,筑起一道长逾一亿光年的赤道墙,赤道墙内,是年轻文明繁衍的温室,赤道墙外,是被生命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宇宙荒漠;画师,它们狂热地着迷于数学和画,试图将宇宙间一切的公式画成一幅幅画;医者,它们懊恼于生命丧失了对未知和宇宙的向往,并称之为宇宙顽疾,于是连续引燃千百光年内的星系,创造全宇宙最艳丽的烟火,以求唤醒生命潜在的对宇宙原初和狂野的求索欲......’

我憧憬着,听着,嗅着,这些童话像一望无际的麦浪,杳杳招摇,我似乎望见了麦草的浓香和大地的清新。

在无知无觉的恍惚后,我蓦然发现,一切竟是我的幻想,我从一而终唯一能够切实感知的唯有那闻所未闻的音乐、山林的影舞和磷火的光。

岁月潺潺,年岁渐长,我几乎分不清这段回忆中梦幻和现实的界限。但我要说的是,对宇宙的好奇已烙在我的心底,而至于这段回忆的真实性,已不在重要。

过去,我看人看事,总是从下往上,自那之后,从上往下。我年轻的心野就像铺满柴草,一引就燃。我希望你也如此。

纸鸢,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我想对你说,宇宙是美妙的,生活是美妙的。无论宇宙有多黑,不要害怕它。透过黑暗去望,一切尽是光明。

未来亦如此,不要害怕生活,勇于探索,你会在困境中发掘美妙。希望你未来幸福。”

火车鸣笛,邓三木笔停,莫斯科到了。

专车将他们从火车站送往机场,没歇息太久,前往柏林的航班启程。

柏林不大,中间竖起了墙后,从东到西,却有走不完的路。

专机降落时,邓三木第一次望见这堵长达一百五十多公里的墙。

出仓时,他听到一声枪响。

1961年8月,这是第一位因试图逾越长墙而遭受枪击的苦难者。

下榻后,邓三木难以入眠,远处隐隐有枪鸣,他摩挲着胸前的牛首玉佩,阖上双目。

四下骤然寂静,黑色从夜空沉积下来,他的心野里却影影绰绰,闪烨着一熜火。“如果说,有一片超越民族、阶级,命运共同的大陆。没有城墙,一野平坦的大陆。”

十年后,这熜火将会从柏林自冬飘向太平洋。

三、《织子吟》节选

一熜火从两百光年外飞来。

“妈妈,妈妈,我们就要远游呐。”

“孩子,我的孩子,你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啊。”

“妈妈,妈妈,我们要去的地方好多呐。”

“孩子,我的孩子,你们要去的地方好多又好远啊,有的地方很冷,有的地方很热,有的地方很吵,有的地方又荒凉得可怕。”

“妈妈,妈妈,可我们去的每一个地方都将传诵着我们的童话。”

“孩子,我的孩子,宇宙童话无数,可结尾通常不那么美满。筑城者的赤道墙早在一亿年前轰然倒塌;画师如愿以偿地将数学公式画成一幅幅画,可它手头的最后一个公式,是黑洞的终解,于是它也被画进了黑洞;唯有医者尚好,观测到举世烟火的文明无不心驰神往,可医者却伴随点燃的星系,变成艳丽的烟火。唯有我们的童话,是圆满的童话。”

“妈妈,妈妈,我们的童话,是宇宙交响曲呐。”

“孩子,我的孩子,宇宙是有寿命的,宇宙要么是愈发胀大的气球,要么因怕冷而缩成一团——可当宇宙交响曲响起后,宇宙就是永恒。这世间再没什么比永恒更圆满的稀奇的了。这就是宇宙交响曲,我们的童话啊。”

“妈妈,妈妈,我们就要远游啦!你能再唱一次你过去常常对我们唱的歌吗?”

“孩子,我的孩子,让我们一起唱这歌吧,我们都是歌中的音符,所有的我们,就是宇宙交响曲啊!”

四、起

太平洋中心,一方群岛,“煴火”当时就生在这。

1970年,午后,轮船缓缓靠港。

周力谦踏上甲板,日升,光线良好。他热爱大海,热爱晴天。

继委任“煴火”的项目总负责人后,这是周力谦第一次登岛。

“‘煴火’是一项建筑,又不仅是建筑。它是一项极为严肃的国家工程,你要照顾好照顾周到。”上头的人,落下这么一句指示。

港口早已有一批人在等候。

“周理事长您好,”为首的人自称小方,和蔼可亲,他是“煴火”的后勤组长,“‘煴火’工作组全体人员欢迎您的到来。”

他们环着中心岛屿缓缓漫步,小方热切地引荐着各个负责人,攀谈着岛上风趣的见闻。

环岛一直有个人忙前忙后,小方介绍说,他是“煴火”的建筑总工程师,叫邓三木。“午休的时候,他习惯在南岛的礁石背后,抽一支烟。”

周力谦懂小方的意思,如果要找邓三木聊的话,最好在那时候。

“你们终日为它背离故乡,忙来忙去,心中可有后悔?”周力谦既是打趣,又是深询。

“每一个登岛的人,都爱这么问。”小方的回答开朗,“事实上,我从来都是一个向往平凡的人。不少亲友都纳闷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甘愿来此。甚至于我也纳闷,我怎么甘愿来此。”

“你得出答案了吗?”

“我没有,”小方憨厚的笑了笑,“于是,我每天辛勤工作,找寻所谓答案。”

小方身着短袖,露出的半截有力的小臂。周力谦欣赏这个务实的年轻人。他以为,他们正是所谓肩负着太阳上山的人。

前方的湾区,一艘科考舰正要启航,船头坐了一个人,他肩膀宽阔,鬓角已有斑斑华发。

“那位是瓦格诺先生,俄裔美国科学家,是“煴火”的光学顾问,接下来的行程,他将陪同您乘科考舰环绕整个群岛。”

“你不去吗?”周力谦问。

“人都在忙,我总不能偷闲。”小方笑着说。

周力谦登上船,船只渐行渐远,小方给他们招手。

“瓦格诺先生,您好,恕我冒昧,我猜,您曾是名军人。”周力谦与瓦格诺攀谈起来。

“您说对了。”瓦格诺并没有很吃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闻出来的。”周力谦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鼻。他也曾在军队服过役。

二人会心一笑。

“我曾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幸存士兵。”瓦格诺补充说。

周力谦微微一凛,由衷道:“从枪杆子到笔杆子,您的一生一定无比精彩。”

瓦格诺漫漫一笑,自说自话:“我生在莫斯科,大半生却过活在加利福尼亚,一瓶如履。”

周力谦不解。瓦格诺是冠以荣誉的战士,理应在莫斯科得偿拥戴。“人生总是反复无常。”以他的处境,只能这样说。

瓦格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但选择总归是自己做出的。”

“您有什么影响一生的选择?”

“枪杆子能强国,却难富国。战争结束后,我赴往美国交流,当时的苏维埃工业先进,不少学科门类却较为滞后。过去的我用枪托捍卫了斯大林格勒的城墙,如今我要用先进的技术将这堵墙修高修扩——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瓦格诺幽幽漫诉,仿佛在聊一段与他不相干的故事,“在美国的那段日子,我迷恋上我至今也无法自拔的学科,光学。1952年,亦或是1953年,就在我科研进程的高潮阶段,美苏矛盾日渐不可调和,我的祖国勒令所有的赴美学者即刻归国,否则......”

否则就再也回不去了。周力谦在心中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时隔多年,瓦格诺仍然难以释怀,他目光闪动,双眸所见,分明是贝加尔湖,是西伯利亚大草原。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结果呢,你也知道了。我在科学和祖国中,选择了前者。”

周力谦无言,倘若是他,他将会何去何从。暮色的余晖飘落在瓦格诺的肩头,他的形象似乎无比神圣而庄严。

“总有一天,你可以回去看看的。”周力谦轻轻说。

“总有一天。”瓦格诺喟叹道,“过去,你们中华大陆上有万里长城。但我以为,‘煴火’建成后,这里将会是海洋上的万里长城。”

“您这么说的依据是?”

“依据在于,您所望之地,是一片厚重的土地,”瓦格诺环顾,沉沉说,“唯有厚重的土地,方能竖立长城。”

周力谦颔首,依照“煴火”的概念规划,一方群岛将围绕“煴火”,打造一片厚重到足以承载各色民族、阶级、意识形态的中立区。

“同时,这片大陆也是感性的。”瓦格诺悠然道:“一种立足于理想的感性,这种感性是极为难得的。”

“何以见得?”

“‘煴火’的投入产出几乎为零。风险无限。我以为,以资本为核心的世界,绝不会为这种感性买单。”瓦格诺顿了顿,补充道:“资本世界的任何动机均逃不过逐利。而‘煴火’的象征性远大于其可攫取的利益。”

“可资本世界,仍有不少学者前来这地。”

“科学和信仰从来不是资本的奴隶。”

周力谦揣摩着,用肯定的语气发问:“我或许可以理解为,‘煴火’与其说是海上的万里长城,不如说是意识形态上的万里长城?”

“您说的对。这就是我志愿到此的原因,或许也是众多国际主义科学家前仆后继纷至沓来的原因。”

一批光荣的求道者,周力谦以为。他们向西伯利亚草原上那株不甚完美的火源上借出火种,试图在杳渺的太平洋引燃,以求星火燎洋。

煴火的每一束火光都烧向共荣,共荣之路,亦是他们的归家之路。

瓦格诺眉目舒展,像在观望一幅极美的画卷。他娓娓道来:“我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这里将成为一个超越民族,超越意识形态的群岛。而这只是起点。‘煴火’的象征性便体现在这,千万不要小瞧象征的作用,因为有篝火,所以才有亲情的纽带,因为图腾,所以才有民族和文化,因为星空,所以才有万有引力和相对论,倘若‘煴火’如愿曳空,再数百年后回望,它必将是人类史上最长明的灯塔。”

他轻咳了两声,又补充道:“更何况,有一就有二,如今有了海上的‘煴火’,保不准今后就有太空之火,灯塔从海上到天空,人类终将飞出太阳系,宇宙也将沵散人类文明之火。”

周力谦凝眸着军人淡蓝的瞳孔,仿佛也望见了那绚烂的画。他小心地问道:“您一直这样信仰着?”

“从一个理性人的观点看来,我承认其中天马行空的成分确乎遥不可及,但我向来是一个感性的人。” 瓦格诺一字一句地说,“总有一天我会卧病不起,我希望到那时候,我会肯定地说,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浇灌在这片海洋上。”

海风拂过,阳光照耀在瓦格诺的肩膀上,他的脊背像大海一样宽阔。

午饭过后,周力谦在南岛的礁石背后遇到了邓三木。

海风吹乱了他的面,早生的白发斑驳。他立在风中,锐如铁塔。

邓三木见周力谦走过来,连忙掐灭了烟。

“你是一个需要独处的人?”周力谦亲切地问。

“倒也不是,我母亲在三年前去世,我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邓三木风轻云淡地说:“于是,每天午后,我总会抽一支烟的功夫,躲在礁石背后,偷偷哭一会。”

他说完连忙笑了笑,托着周力谦的腕,声称这是他与美籍同事言谈中学到的美式幽默。

他们闲聊了一阵,期间谈到一些非理性的范畴。周力谦认为,宇宙的毁灭是注定的,终有一天会无可逃避的走向撕裂。邓三木则笃定,宇宙不会变质,就像有人上了一层保鲜膜。

周力谦又问邓三木,在他眼中,“煴火”是什么。

答曰,说不上来。追问,那像什么?复答,保鲜膜。

北京时间二十一点,小方热切地告诉大家,祖国第一颗人造卫星成功发射,举国欢庆。一切似乎都往好的方向进展。

五、第一百封信

南方的县城,风平浪静。

在那个学不会忧愁的年纪,她总暗自神伤。

吃过晚饭,独自坐在在广场的石阶上,眼见行人三三两两路过,柔和的夕阳均匀地铺在她的膝前,她从月蓝色帆布包中掏出一叠信笺,信笺用粉色的布包裹着。

多数的信笺已经皱了又皱,落款处字迹模糊,不知是谁的泪水试过。女孩不知第几次启开信笺,步入一个现实的童话。

“……纸鸢,你有想过吗,在祖国境内任何一处高点,任何一片干净的夜空下,你向极远的东边看去,那是人类的理想啊,无云的晴空下,就像晕了一层极薄极艳,色层分明的海洋,海洋是流动的啊,夜空也在流动,理想是能动的!假如有云呢,云腹像被裁了缝似的,咝咝流泻出彩砂(也许是这音),彩砂附在云翳,云在变迁它也在流转啊,红的急,紫的缓,像椒和茄,绿粉薄,青橙浓,像雾天和华夜,你想象一下纸鸢,是‘煴火’倒映在太平洋上空的光啊,是全体人类的梦想......‘煴火’是建筑,又不仅于建筑,究竟是什么,一封信也说不上来......你以后一定要来看看......万事俱安,勿念。”

“......纸鸢,你上回在信中问我,夜空中望见的那些光晕是什么,你猜猜看?你一定猜不到的,是音乐,是人类献给宇宙的音乐啊,有巴赫,有莫扎特,以及你听过的二泉映月,不朽的国际歌......听到这些,你一定以为,是我疯了,不不不,这一切要归功于瓦格诺,‘煴火’项目的光学技术员,他把不同频率的可见光依次对应声乐中不同的音调,光束将化成起起落落的音符,在大地的上方演奏,当环星反射镜搭成后,人类的音乐将传播到更远,穿越太阳系飘向更远的宇宙,是人类曾存在于无穷宇宙的美妙证据啊......有一群基督徒说,‘煴火’,将是人类献给造物的第一件贡品,我以为不然,‘煴火’对话的是科学,是宇宙,是同样热爱艺术与和平的生命,而从来不是上帝......万事俱安,勿念。”

“......纸鸢,妈妈有带你去过海边吗,我猜没有,但也许你去过湖心,那你应知道在海边看海和在海中看海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你在几十英里外的海面去看‘煴火’,和你在它脚下看它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当你在几十英里外的甲板上远眺,假如没人指点,我保证你一定什么也瞧不见,因为它的身形已经融入了海波和天际,天色若暗你也许能望见影绰的蓝影儿,但随便刮一阵风,你又无迹可寻,可假如你认准它的方向,集中视线凝望着它,神奇的事就发生了,远处起伏的波浪里像是有一面遽然停滞了,那一面的浪心像是被烧热似的,由内而外,晃动出红黄粉的光,当时如果正值日出或日落,你会以为一片海都被烧着似的,但你偏偏不会害怕,你只会想拥抱它,像是拥抱一团具象的梦......一位希腊的艺术家历史学教授称,‘煴火’是现代人类艺术水平的集大成,是一幅画,一件雕塑,是一种音乐,是一股神行,是一熜人类原初的对艺术的痴妄……你一定记得要来看看啊......万事俱安,勿念。”

“......抱歉纸鸢,最近一直很忙,忘了和你谈谈 ‘煴火’的设计构想。在世界范围内收集的方案有数千项,可研的四十三项,敲定的方案中又衍生出七种变体,我和你说说,你更倾向哪一种呢......瓦格诺和我都倾向于这一种,建筑的形体高逾百米,搭上衍生构筑物的话,长逾数百米......你若问它的主体像什么,这很难回答,有人说像冻结的浪花里升起了烛光,有人又说,分明是抹了幽蓝色颜料的篝火,我个人倾向于,远望是前者,近观是后者......建筑的内层是依附着晶体外壳的回廊,从新旧石器时代到如今,这是一条象征人类历史的回廊,回廊交织,分叉,并行,因为历史的长河正是如此......廊柜上是你见所未见的海量的书籍、画册和艺术品,它们是长河中沉积的泥沙,夯实了人类的文明......至于你要问回廊的终点,毫无疑问是天空,是往上,是无限延伸......对平凡的参观者而言,‘煴火’是海上的卢浮宫,可是对任何心向往之的人来说,‘煴火’是亚历山大灯塔,你若问我,它在指引什么,我的答案是‘理想’……一定要来看看......万事俱安,勿念。”

“......纸鸢,你还记得老许吗,你小时候去过她看护的白桦林地,小树苗和你一样高,十多年过去了,据说那儿现今满眼苍翠,绿林满山......纸鸢,我过去一直在意‘煴火’的意义,后来我想通了。‘煴火’的价值自有历史评判,对个体而言,追逐‘煴火’远远大于‘煴火’本身……你的母亲或许和你聊过我在东德的故事,一堵一百五十五公里的墙,将三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一分为二,人民两地分居,一墙之隔,相去天渊......人为什么因为民族、阶级、意识形态水火不容呢,这些问题值得你长大后花时间想一想!……我总有一天会老去,你将年岁渐长,‘煴火’也在成长啊!到那时,‘煴火’所在的一方群岛将会建起世界上最大的港口,各国的大小船只都将汇聚于此,宽阔的跑道上也会起落着各大航空公司的飞机,一方群岛将会成为世界上最和平最多元化最包容的中立区,而‘煴火’,将是一方群岛的地标,就像你爱吃的生日蛋糕上的那枚樱桃,就像老许的白桦林......如果这片土地终有超越民族、阶级、意识形态的一天,如果这片土地真正搭建起海上的万里长城——‘煴火’将是燎原之前的星星之火......纸鸢,我谨期望你能理解,你的母亲能理解......有时间,我会回家看看!万事俱安,勿念!”

月光从树梢漫出,疏疏地洒在水泥地上。远处夜空绽放缤纷的烟花,女孩目光楚楚,她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她年轻的热情的心野,也铺上了野草,一引就着。

她默默闭上眼,如痴如醉,仿佛听到了宇宙。

六、《织子吟》节选

我已来这太久,久到城墙崛起到坍塌,山峦从起伏不绝到水流湍湍。

我来到这,是为了宇宙不再老去——是为捉那游离的风,又要把水填在缺口里,抹得很匀很匀。妈妈说,宇宙交响曲的旋律就是如此。单调而永恒。

我会以亚光速环柯伊伯带潆洄,从太阳到地球,又从地球到木星,再从木星到冥王星,又回到地球,领略了热情,活跃,深邃,圣洁,最后是寂寞。

我乐意盘旋在地球上空,醉心于这颗行星的色彩,蓝的天,红的山,青的水,黄的地,雪白的极地和墨绿的草原。

我落寞时,不禁在山之尖天之角漫吟。听到我漫吟的,多数是那些两条腿的生命——人类,我知道,是人类缔造了这颗星球的文明。

偶然地,我在那汪人类称为太平洋的海域,仿佛望见了故乡。故乡的光,故乡的火和故乡的理想,掩映在称之为“煴火”的构筑物里,承载在岛屿上。

我对它无比陌生,却偏偏熟悉无比。也许,生命原初的念想本就是相同的颜色。

我想有一日,我会与海上的人聊聊——也许我已与他们聊过,在那怅惘群星的夜邈。

“如果以人类的文化取义,那叫我织子,或许会好一些。”

七、大事记(一)

1980年,中科所审议并通过“煴火”主体建筑竣工“十年计划”。

1985年,中科所审议并通过“一方群岛”中立区“二十年远景规划”。

1988年,邓三木在笔记本上记录,前段时间收到老许的信,他在信中满口有因有果,天命轮回一套。我好奇他怎么了,后来听说,他十年二十年守护的林遭逢了一场野火,烧的干干净净。人生无常。宇宙无数。

八、《织子吟》节选

织子幽幽漫吟。

它想到一个人类的孩子和它聊过梦。

梦是什么?孩子回答,平日里不能成真的事在梦中往往能轻易实现,这便是梦。

那梦所在的地方,一定温暖又明媚,织子猜测。

可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温暖而明媚。母星系近来并不太平。宇宙本就不太平。

织子没有睡眠,但它此刻却困乏无比。自从宇宙交响曲终止,自从宇宙继而老去后,便一直如此。

它浮游在蓝色星球的背光面。

古老的星球幽怨地旋转,黏糊在行星表面的所谓城市顺次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没有永恒。没有永恒。没有永恒。织子叨念着。

“宇宙不会是愈发胀大的气球,也不因怕冷而缩成一团。宇宙只会乏味,像没有调料的点心。”这是织子所听的,母亲最后一句话。

织子回溯着,回溯着大小调相间的宇宙交响曲,骤然视野模糊,一片昏暗。

它尽力凝望着,凝望着,视野里影绰着一星火光。

火光的摇曳宛似无声的音韵。繁复的光频交织出迷醉的律动。

它凝望着,凝望着,不自觉地听聆。它望不清宇宙,却听清了宇宙。

人类的音乐如是美妙。织子将歇着,将歇着,沉沉睡去,沉沉垂落。

前方的太平洋,宛似它故乡的地方。故乡的光,故乡的火,故乡的理想。

“宇宙间,或许本就不应有光,有火。”织子念想。

当它视野丧失的最后一刹,它栽向前方的火光,“一切本应熄灭。”织子念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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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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